2013年5月7日 星期二

嘉央諾布:《一個冒牌康巴的懸案》



THE STRANGE CASE OFTHE COUNTERFEIT KHAMPAS

發表時間:2013年5月4日

1974年的中國宣傳照片,
“康巴民兵協助解放軍”
1958年夏,恩珠•贡布扎西在山南地區(Lhoka)成立“四水六崗”并展開抵抗行動,駐紮在這個地區的中國據點和哨所對此感到猝不及防。由於擔心當地民眾可能會加入或支持“四水六崗”,“解放軍”通過製造恐怖來離間當地民眾與康巴之間的關係。他們派出小股士兵化妝成康巴戰士去搶劫甚至殺害圖伯特農民和商人。“四水六崗”總部在得知正在發生的情況后,試圖通過一些办法来讓民眾瞭解中國人的詭計以挽回損失。
抵抗組織甚至在拉薩都貼出了告示,警告民眾提防這些冒牌的康巴,并將這些人稱為“康巴准瑪”( khampa-dzunma)或簡稱“康准”( khamdzun)。這些告示還詳述了“四水六崗”對中國車隊和據點的襲擊所取得的成功。當時有些博巴不相信假冒康巴的故事。他們認為這些故事只不過是為一些可能曾經盤剝當地人的康巴做掩飾。我不是一個懷疑論者,但是我必須承認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此也不是很有把握。
但是,2008年大起義中的一個小插曲喚醒了我對中國人謊言的範圍和程度的認識。當示威和騷亂剛開始在拉薩爆發時,一張幾位圖伯特抗議者焚燒中國國旗的照片引起了全世界媒體的關注。照片上所有人都穿著西式的休閒服,但是有一個站在人群之外的人身穿曲巴(即“藏袍”),是一種隨意的康巴樣式,手裡還拿著一把看上去挺嚇人的砍刀。
2008年拉薩抗議的照片,後來照片中的
“揮刀”康巴被通過數碼技術抹掉。作者佚名。
牛津大學藝術史學家克萊爾•哈莉斯(Claire Harris)在她的新書中說,“這張照片的影響是巨大的,因為它極大地改變了中國人和全世界對博巴的看法。網站和博客上充滿了怒不可遏的中國人的評論。”這張狂野的康巴揮舞砍刀的照片提供了一個非常有效的視覺宣傳材料。“這張照片通過國際媒體和中國全球使館系統的推動,在世界各地廣為流傳。”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位來自泰國的華裔婦女曾經在三月初訪問拉薩,她向媒體證實她瞭解在騷亂期間有中國軍警化妝成博巴。她甚至聲稱,當她在BBC的節目中看到那位“揮刀”康巴時,她認出此人是一個中國警察。她還說,在314日當天,她和其他遊客曾經在拉薩的公安派出所(公安局?派出所?)目睹一名警察脫下曲巴并將一把大砍刀放在一邊。哈莉斯得出結論:“此後不久,世界各地的中國使館開始散發另一個版本的照片。這次那位手握砍刀的‘博巴’被通過數碼技術抹掉了。”
我從這個案例中得到的教訓是,當中國人試圖在博巴中製造分裂和破壞讓贊(獨立)鬥爭時,永遠不能低估他們進行欺騙的能力
因此幾天之前,我收到一份Email讓我去看這則莫名其妙的報導:“拉藏傳媒”( Lhaksam Media:“即時新聞:400名康巴要求(“四水六崗”組織)改變讓贊目標或使命,轉而支持中間道路(U-MAY LAM)”,我立刻對自己說“哇哦,冒牌康巴又來了。”
與這則虛假報導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張同樣具有誤導性的照片——這張照片與這個和任何其他“即時新聞”都毫無關係。這是一幅十三位博巴(其中有些不是康巴,還有一位是達賴喇嘛的妹夫)主持一個會議的照片。這張照片來自“自由亞洲電臺”(RFA)的一篇報導,標題清楚地寫著“第43多康‘四水六崗’理事會會議”(“ 多康”,即“上部康區” )。這可能是“四水六崗”內部傾向CTA的派別,幾年前在達蘭薩拉舉行的一次會議,與所謂“改變使命”沒有任何關係。爲了證明這個“即時新聞”的真實性,“拉藏傳媒”提到它的消息“來自RFA”( cortesy (原文如此) of RFA …)。但是RFA實際上并沒有提到有400名康巴集會。相反,RFA說得很清楚,這是部份康巴民眾在渾蘇爾(Hunsur)舉行的一次會議。 
400康巴”開會的假照片
我很快給一位同“四水六崗”組織總部有聯繫的一位熟人去了電話,詢問有關這則新聞報導的事情。他告訴我這完全是一個假新聞,從來沒有400名康巴同“四水六崗”組織接觸並要求其改變它的讓贊目標。
根據《圖伯特時報》(Tibet Times )報導,422日星期一,在印度南部的渾蘇爾定居點的居麥寺(即“下密院”),有僧人和一些有康巴背景的民眾舉行了一個會議,與會人數總共只有300余人。
這次會議通過了四項決議:
第一項決議讚揚印度南部五個定居點的“圖伯特青年大會”(TYC)地區分會,這幾個分會在早些時候要求TYC放棄追求獨立的立場轉而支持“中間道路”。
第二項決議要求“四水六崗”組織改變爭取圖伯特獨立的立場并支持“中間道路”。
第三項決議聲稱,在過去的一年(2012),流亡議會中的一名康巴議員令人遺憾地參加了一個讓贊組織(The Tibetan National Congress,圖伯特國民大會)在達蘭薩拉舉辦的會議。在TYC今年組織“讓贊會議”期間,康巴議員被要求不得參加這次會議,否則他們的議員資格將不被承認。
第四項決議宣佈,完全同意和支持舉行擁護“中間道路”政策的集會。
這份文件的奇怪之處在於,它不是由《圖伯特時報》所報導的“三百余名與會者”簽署,也不是由任何一位他們的代表簽署。《圖伯特時報》的報導中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一張有關這次會議的實景照片。
在決議的結尾部份的五個簽名當中,有四個簽名來自居麥寺的僧官,有一個來自TYC的一位前任“中執委”( Centrex)委員。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可以代表“四水六崗”或任何其他康巴組織的簽名,也沒有任何會議代表的簽名。這次會議很顯然是由居麥寺主辦的,或者至少是由這個寺院的高級僧官主辦的。《圖伯特時報》的報導提供了兩頁會議決議和簽名的傳真件。
“渾蘇爾會議”決議的第二頁
這份文件另外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在於,文件的副本似乎一直沒有送交圖伯特青年大會四水六崗組織,而會議却声称要求這兩個組織放棄他們的使命和目標。

相反在傳真件第二頁的最後有一個副本抄送組織的簡短列表。第一份副本送交達賴喇嘛的“噶丹頗章信託基金會”(Gaden Phodrang Trust),第二份副本送交噶廈(Kashag),第三份送交流亡議會常務委員會,第四份送交幾座不同的寺院。
為何將這樣一份容易引起爭議與不和的政治性文件的第一副本送交達賴喇嘛的“噶丹頗章信託基金會”?我曾經的理解是,在退休之後達賴喇嘛會將這個“信託基金會”用於知識、慈善或是宗教目的,但肯定不是政治目的。
從這種奇怪的聯繫來看,我們或許可以猜測是來自“噶丹頗章信託基金”的某位人士授意居麥寺在422日舉行了這個所謂“康巴”的會議,而忠於職守的居麥寺僧官們在忠實地完成了被交代的任務之後,將決議的第一副本送交“噶丹頗章信託”以顯示他們忠心耿耿地執行了他們接受的指示。
桑東仁波切,他很可能就是“噶丹頗章信託

基金會”的理事長
向前再進一步,我們或許有理由認為最近對讓贊倡導著們進行劈頭蓋臉攻擊的指示,可能正是來自“噶丹頗章信託基金會”的所謂理事長桑東仁波切,他一直對倡導獨立的圖伯特活動人士和知識份子心懷敵意。我在達蘭薩拉的聯繫人讓我明白了正是桑東仁波切派遣東托朱古(Thomtok Trulku)去美國各地的圖伯特社區指示他們不要慶祝偉大的十三世(達賴喇嘛)發表《圖伯特獨立宣言》一百周年。
就印度南部的幾個TYC分會要求TYC放棄它的根本目標并取消計劃在523日至25日舉行的“國際讓贊會議”而言,這些分會與桑東仁波切之間,當然不存在像居麥寺向噶丹頗章信託基金會遞交文件副本那樣的直接聯繫。
朗傑紮倉(Namgyal Monastery
主持,東托仁波切
Thomtok Rinpoche
但是人們或許會問爲什麽TYC的八十七個分會中,只有位於印度南部四個定居點的TYC分會採取如此反常的立場?是否可能是由於他們所處的位置剛好接近并受到像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和居麥寺等幾座主要格魯巴寺院的影響?而這幾座寺院都受到“噶丹頗章信託基金”和它所謂的理事長的操縱或至少是影響?但是我要承認,這只是猜測。要徹底揭露這個卑鄙的陰謀還需要進行更多的調查和更可靠的資料,這個陰謀正在把達賴喇嘛尊者的退休變成製造陰謀、衝突甚至是通敵行為的溫床。
但是,要求“圖伯特青年大會”放棄它的核心原則或是要求“四水六崗”放棄它爭取圖伯特獨立的根本目標并接受中國的暴政,則完全不是出於憑空臆想。這樣的要求就如同要求上面提到的寺院里的僧人們放棄佛教而改宗伊斯蘭教一樣的荒謬和厚顏。不妨問自己一個簡單的問題。假定你是“國際素食者聯盟”( International Vegetarian Union)的一員,而某一天你決定想要吃肉。你會怎麼做?你是否會要求這個令人敬畏的素食者組織為了你的方便而放棄它賴以存在的全部理由?不,當然不會。你只需要退出這個組織然後找一家牛排店或包子鋪,開始你自己新的飲食方式。
那些提出這些無恥要求還把自己稱做“康巴”和“TYC成員”的人(以及他們背後的教唆者),在我看來,都是偽康巴、偽索努(shonus,博語,即“TYC成員”),並且說到底都是偽博巴。他們和1958年偽裝成康巴的中國人一樣,在用同樣的方式參與一種罪惡的欺詐活動。這些人顯然是在種種偽裝之下另有所圖,他們至少應該被立即清除出TYC和“四水六崗”。
這些歷史性的爭取自由鬥爭組織的領導人,儘管受到那些人利用達賴喇嘛在拉達克(Ladakh)或薩魯噶拉(Salugara)的講話進行攻擊,但是不應該因此而氣餒或是放棄他們高貴的使命。在“四水六崗”剛開始展開反抗中國人的軍事行動時,圖伯特政府甚至包括達賴喇嘛自己都對抵抗力量發表了譴責。尊者在傳記中寫道,在逃亡途中,他見到了幾位康巴領袖,同他們進行了坦誠的交談并向他們表示歉意。“我請他們不要對政府的通告感到惱火,這些通告將他們說成是反革命和匪徒,我還準確地告訴他們中國人是如何地口述這些通告以及我們爲什麽覺得被逼無奈而發佈這些通告。”
在《吾土吾民》(My Land and My People)一書中,達賴喇嘛還明確而詳細地解釋了,他同北京方面的合作以及讓圖伯特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內的一個自治區的努力(或可以稱之為“中間道路”的前身)是如何遭遇徹底失敗而圖伯特唯一的出路就是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而當前的“中間道路”正被證明是一個比它在1950年到1959年的前身更加慘重的失敗。中國向圖伯特地區的人口遷移正在以指數級增長,而中國在圖伯特地區壓倒性的駭人聽聞的安保措施有逼迫一些博巴,尤其是拉薩人,逃往(相對)自由一些的中國城市。達賴喇嘛在薩魯嘎拉的講話中順便提到了這一點,作為中國有“廣泛自由”的證據。而成千上萬的圖伯特牧民正在被趕出他們的草原,住進如同斯大林的集中營一樣被圍牆封閉的定居點,生活在貧困和酗酒之中。中國人在圖伯特地區到處大量和強制性攫取博巴的農田和草原,大規模瘋狂開採礦山,正在驅使博巴陷入長期的失業和貧困,同時在政治、文化和經濟領域被極端邊緣化。博巴們甚至連礦工這樣低水平和危險的工作都難以獲得,墨竹工卡(Metrogongar)礦難的傷亡者名單可以反映出這一點。毋庸置疑,圖伯特人作為一個民族正在被逼入一種只能稱之為“實質性滅絕”的境地。
117名勇敢的境内自焚者已經通過他們的行動來“抗議中國的統治”( to protest Chinese rule)——這是一個現在被國際媒體一直使用的短語(不妨從Google上搜索一下這個短語),幾乎可以等同於在說他們要求獨立,並且向全世界說明他們呼喚達賴喇嘛尊者回歸一個脫離中國統治的圖伯特——一個獨立的圖伯特。沒有任何一個圖伯特境內的自焚者或街頭抗議者,曾經表達過支持“中間道路”政策。那些倡導讓贊事業的人們應該堅定自己的立場,要堅信圖伯特境內同仁們的勇氣已經開始揭露出中國對“中間道路”政策陰險的背叛,而達賴喇嘛和圖伯特政府在不遠的將來就會召喚他們,召喚那些現在還受到譴責的人去挽回敗局,正如他們在1959年所做的那樣。
在擱筆之前,讓我們回到文章開始的地方。從我搜集的資料來看,“四水六崗”在1958年成功俘獲了幾個假冒的康巴并處決了這些人。他們也抓獲了一些真正的假裝成抵抗戰士的真正的匪徒。有兩名匪徒被槍斃,另外一個屁股上被抽了一百鞭子之後被放掉。最後的這位現在已經死了,公佈他的名字或許也沒什麼意義,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此人後來逃到了加德滿都並且成了一名紅極一時的倒賣宗教聖物的販子。這種人在天主教的教堂里被稱為“simonist”(倒賣聖物或聖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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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萊爾•哈莉斯著《世界屋脊上的博物館》(The Museum on the Roof of the World: Art, Politic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Tibet),芝加哥大學出版社,201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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