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6日 星期一

嘉央诺布:自焚与佛教


作者:嘉央诺布
日期:201213
译者:John Lee

加德满都东南的南无布达佛塔
意地绪语(Yiddish[1]中的厚颜无耻chutzpah,发音为“huspa”)与图伯特语中“hamba”一词完全一样,甚至连发音都有相近之处。幽默作家利奥•罗斯腾(Leo Rosten[2]将“厚颜无耻”定义为“那种杀害自己的父母,然后以孤儿的名义请求宽恕的人所具备的特质。”
中国驻英使馆的一位官员戴庆利20111125日发表在《英国卫报》上的一封信充分展示了这样的特质,这封信的题目是《图伯特人之死违背了佛教》[3]。戴写道,图伯特僧尼的自焚无疑是一场悲剧。他们同时也严重违背了图伯特佛教独具特色的和平与宽容的精神。而正因为如此,这些行为招致了当地群众和宗教团体的愤怒和不满。
来自“国际声援西藏运动”(ICT)的Bhuchung K.Tsering在他的《在图伯特人自焚一事上中国人是对的》一文中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
 昨天,也就是2011121日,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著名藏学家李德成关于图伯特地区的图伯特人自焚事件的文章,文中说到这些行为违背了佛教的核心伦理,他还说,在佛教,尤其在图伯特佛教中,各种经典从来没有鼓励人去杀生或自杀,佛教的教义也从来不煽动别人去杀生或自杀。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我在这点上同意他的观点。”
Bhuchung随之要求中国人对此类自焚事件予以关注,“因为这是一个事关中国和中国未来的严重社会问题。”Bhuchung还试图解释为何图伯特人——我用他的原词——“沉迷”于这样的行为。Bhuchung和他在ICT的同僚们或许不会赞成自焚,但是他们应该明白无论如何那些僧尼不可能“沉迷”于此。
达赖喇嘛尊者措辞更加谨慎。在1121日对合众国际社(UPI)发表的讲话中,他说,他不鼓励僧尼用自焚行为反抗中国对图伯特的统治并且质疑这样的行动最为抗议手段的作用。他的确肯定了僧尼们的勇气,但是也给人留下了这样的行为违背佛教的印象。
那么自焚究竟是否违背佛教教义呢?
1963年,越南僧人释广德(Thich Quang Duc)在西贡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点火自焚[4]。在马尔科姆•布朗(Malcolm Browne)拍摄的那张普利策获奖照片中,着火的僧人安详地盘腿坐在烈焰中。这幅照片引起了世界范围的震动并对吴庭艳政府的垮台做出了贡献。当时,北京政府公开赞扬越南僧人的行为并在亚洲和非洲将这幅照片印发了数百万份(当然是盗版的)来作为“美帝国主义”的罪证。后来还有其他越南僧尼以自焚来抗议战争。 
1963年,越南西贡街头自焚的僧人
在中国和部分东南亚国家的佛教传统中,自焚看来是可以接受的,但依然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行为。在中国历史上,尤其在清代,有大量自焚案例,自焚者以此进行政治抗议(见《焚身为佛陀:中国佛教中的自焚》,James A. Benn)。1948年在哈尔滨市,一位僧人坐在一堆浇满豆油的锯末中点火自焚来抗议毛泽东共产党的佛教政策。

自焚行为的主要动因或许是来自《妙法莲华经》(图伯特语:dam chos pad-ma dkar po’i mdo)的教义。这部经典中有一章讲述了药王菩萨的生平事迹,他为了展示自己对肉体自性本空的正见而仪式性地以身浴火,传播“佛法之光”1200年。
不过我想,我们图伯特年轻的僧尼做出如此牺牲的精神动力或许来自另外一个方向。在加德满都东南方45公里,有一处最受造访尼泊尔的图伯特人欢迎的朝圣地——南无布达(图伯特语,Tagmo Lujin,即舍身饲虎处)。此地正是—《金光明最胜王经》(图伯特语,phags pa gser ‘od dam pa’i mdo)告诉我们的—佛陀(在他的前世)舍身施救母虎和她的虎仔的地方。这是一个所有图伯特人耳熟能详的佛本生故事(Jataka)并且时常在有关讨论中被拿来作为自我牺牲和无私行为的典范。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佛本生故事和佛教譬喻(Avadana)也记述了佛陀舍身利他的事迹,一个很著名的故事来自《大迦比本生经》(Mahakapi Jataka),那位伟大的猴子国王为了拯救他的八万猴子臣民而牺牲自己的性命。
对于这13名图伯特自焚者[5]的勇敢行动必须从这些特定的教义上去理解。我断然反对一些人翻来覆去表述的一个观点,认为这些僧尼的自焚是出于绝望,因外他们不能修习他们的宗教。假如这确是这些僧尼的主要的关注,那么他们符合逻辑的行动应该是逃往印度,如同很多其他人曾经做过的一样。大多数年轻自焚者来自格尔底寺(Kirti),这个寺院在达兰萨拉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分寺,去那里他们一定会受到欢迎。
因此,我们必须明白图伯特自焚行为的目的是为了他人的福祉,是为了图伯特民众的自由,是为了图伯特的独立(正如一些自焚者明确表达的)。甚至包括绝大多数自焚者呼喊达赖喇嘛回到图伯特也必须被理解为是在要求恢复图伯特的独立地位,要求承认达赖喇嘛是独立的图伯特的合法主权领袖,而不能仅仅是理解为是要求一位宗教领袖个人的回归,就如同那些试图将这些事件去政治化的人所宣称的那样。
13位自焚者的行为不仅在无可争议的绝对意义上是符合佛教教义的,而且他们的行为还源自佛教英雄主义和注重行动的传统。针对已经得到更广泛接受的,尤其在西方,对佛教的寂静主义、被动主义甚至是逃避主义的解读和认知,有些学者已经将这种行为方式看做判断某种行为是否符合历史上佛陀的原本教义的标尺。
历史上的佛陀属于武士阶层刹帝利(Kshatriya)。尽管他接受所有阶层和种姓的人加入僧伽,但是他总是对他的追随者说“我们是刹帝利,所有人都是。”他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突出自己的种姓,而是为了强调他希望他的信徒具备担当责任和勇敢无畏的品质。佛经告诉我们悉达多是一位高大强壮的人,受过很好的武术训练而且技能卓尔不群,他甚至击败了其他释迦族的武士从而证明自己有资格迎娶耶输陀罗(Yashodhara)公主。武士的无畏与担当在他第一次悟道的尝试中得到充分证明,六年的极端自我苦修让他的身体变得瘦骨嶙峋,有一尊犍陀罗的佛像清晰呈现了佛陀当时的形象。
犍陀罗风格的佛陀造像
即便是意识到了第一次尝试的失败,他作为武士的担当与勇气也从未动摇。他随后采用的证悟的方法“中观”并非是不作为、软弱或无能的借口。当悉达多最终坐在菩提树下,他以坚定不移的决心去实现悟道的目标。早期佛经的编纂者曾献给佛陀一首优美生动的韵律诗:“让血液干涸,让肌肤衰枯,除非悟得正道,绝不离此半步。”(Let blood dry up, let flesh wither away, but I shall not stir from this spot till Enlightenment be attained

证悟得道之后悉达多的一些为人所知的称号看来是为了承认他的英雄品质,比如“耆那”或“征服者”、“ 摩诃毗罗”或“大雄”(耆那教的创始人也有同样的称号)。
《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中有一段把菩萨明确地描绘为一位英雄,他击退各种“邪魔外道”的进攻,引领友情众生走出轮回的密林。在这一段的最后,他问他的弟子须菩提:“那么,如果有越来越多的邪魔外道在那样的密林中对他发起攻击,这位英雄是否会丢下他的族人而独自离开那片险惧丛生的密林?”须菩提的回答当然是:“哦,尊者,绝不会!”
历史上的佛陀受到恶棍凶手鸯掘摩罗(Angulimala)的追杀的时候,他没有选择逃跑或让他人解决问题。相反,他用传统上认为的法力直面杀手并最终使之俯首。无论鸯掘摩罗跑得多快,他也始终追不上闲庭信步的佛陀。在佛陀时代的大约一百年前,希腊哲学家芝诺假设了这样的情形,就是他的“时间悖论”——阿喀琉斯永远追不上一只乌龟。今天的物理学家或许将其解释为“量子芝诺效应”,这是乔治•苏达山和B•米斯拉为了描述“由量子离散导致的单一性时间演进抑制”而杜撰的一个名称。
还有一个故事关于佛陀在前世如何在船上为了拯救其他旅客的性命而杀死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佛陀向他的弟子讲述这个佛教譬喻的语境很有趣并且与我想要说明的总体论点有关。有一天,一位弟子注意到佛陀的脚上有一处伤痕。这位弟子问道,一个身处涅槃的人身上怎么会有伤痕?佛陀于是给他讲了上面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教训在于无人可以完全逃避暴力行为的后果,即便这样的行为是必要的和正当的。但是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那便是如果由于胆小懦弱或是拘守伦理,佛陀没有选择杀死凶手拯救众人,那么他便犯下了一个严重的多得多的不义恶行。
当今佛教世界的主流将佛法理解为被动的、悠然的、清净的、袖手旁观的和天生自利的,而恰恰缺失对佛教行为的精细和动态的非暴力解读。
当今“新时代”佛教的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是佛教对金钱、名声的过分关注,以及存在一种低成本的知性主义散布在一大堆不值一读的自助手册式的书籍中,还冠以哗众取宠的禅宗风格的名称(诸如:《Watching the Watcher》、《Silent Mind Holy Mind》和《Living Through Dying》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估计,在全世界的体制化宗教里是一种普遍现象,而你自己去对付这些事情或许纯属浪费时间。不过,我想图伯特人会真心诚意地和我一起去谴责那些在传法会上收取过高票价的佛教导师,和那些所谓的佛法中心,他们不鼓励有时还禁止成员参与政治活动,甚至包括支持西藏解放和人权的活动在内。
但是,连身为流亡政府的前首席噶伦,图伯特喇嘛和博学格西的人都从来不仅不参加任何西藏独立示威而且还命令图伯特人在中国领导人访问西方的时候不要进行抗议示威,这样的时候你如何同他们争辩?然而,2006年,人们在欧洲电视台看到桑东仁波切是一次在印度举行的反对瑞士先正达(SYNGENTA)公司的大型示威活动的领导人之一,这是一家受到印度环保人士反对的世界领先的农业公司。所以,从这里也可以得出教训——政治活动是可以允许的,只要这样的活动是时髦的、有利可图的和不会惹恼北京的。达赖喇嘛曾经公开参加反对拟议中的从亚伯达到德克萨斯的输油管道的活动。作为一名环保人士,我不会去争议达赖喇嘛的动机,我只是希望尊者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反对北京奥运会或中国通往图伯特的“人口迁移”铁路线。
我最近看到的尤其是与自焚事件相关的最具讽刺意味的事情是,国际声援西藏运动(ICT)发出了一份资金募集信,呼吁民众为其捐款,因为“……已经有13名图伯特人点火自焚,”而这样的信件是来自一个反对图伯特独立斗争的机构,它的高级官员还撰文热情支持中国指责自焚是违背佛教的行为。
原文地址:http://www.jamyangnorbu.com/blog/2012/01/03/self-immolation-and-buddhism/

2012年1月15日,译于金城水挂庄

【译注】:






[1] 意地绪语(Yiddish):意第绪语属于日耳曼语族。全球大约有三百万人在使用,大部分的使用者是犹太人,而且其中主要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在操用此语。意第绪()这个称呼本身可以来代表"犹太人"(跟德语的"犹第绪"来比较),也可能是"意第绪-塔乌特绪"的简称,或者说是用作表示"德国犹太人"的称呼。在"意第绪()"称呼于早年(1314世纪)的发展阶段,它也是被当作"德国犹太人"的意思;在早先时期有时候"意第绪",亦如它以后所表示的意思,也被视为一种语言的表示法"意第绪语"来看待。(来源:维基百科)
[2] 利奥·罗斯腾( Leo Rosten1908.04.11—1997.02.19:出生于俄罗斯帝国罗兹(现属波兰,在纽约去世。他是一位教师和学者,但是他最为人所知的是作为一名幽默剧作家和小说作家,新闻工作者和意第绪语词典编辑者。(来源:维基百科)
[4] 1963 6 11 日,一名来自越南顺化市善母塔(Linh-Mu)的佛教僧人释广德(Thich Quang Duc)在西贡闹市一个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自焚而亡。目击者称释广德与至少两名同行僧人乘坐轿车来到十字路口。下车后,释广德以佛教传统的盘坐姿势坐下,随行的僧人将汽油浇在他身上。释广德用火柴点着了汽油,数分钟内即身亡于烈焰之中。《纽约时报》的一名正在采访越战的记者 David Halberstam作了如下的描述:
  “我后来再次见到过这种场景,但一次就已经足够了。火焰从人体上腾起,他的身体慢慢地萎缩干枯,他的头颅渐渐烧焦变黑。空气中弥漫着人体烧焦的味道,人的躯体的燃烧速度快得惊人。我听见身后有越南人的啜泣声,他们正聚集到这里来。我简直太惊骇了,哭都哭不出来,脑子里一片混乱,也忘了做记录或问什么问题,手足无措,甚至无法思考。整个过程中,身陷烈焰的僧人纹丝不动,也没有一声呻吟,他的静定与四周人们的悲泣形成鲜明的对比。”
   释广德为这次自焚行为作了数周的准备,包括冥想以及通过信件向他所在佛教教会和南越政府解释其动机。在这些信件中他说明了他想要唤起大众对当政的吴廷琰政府的高压政策的注意,后者信奉天主教。在释广德自焚之前,南越的僧人曾向吴庭艳政府提出过如下的要求:解除对悬挂传统佛教旗帜的禁令;授予佛教与天主教同等的权利;停止拘禁僧人;授予佛教僧侣以修行和传教的权利;对受害者家庭给予合理补偿并惩办死亡倳件责任人。
   当这些要求被吴庭艳政府拒绝之后,释广德便进行了他的自焚行为。在他死后,遗体被火化,而在火化中他的心脏奇迹般地没有被焚化掉。因此人们将他的心脏视为圣物,并由越南储备银行保管起来。
   释广德的自焚经过了宗教和政治视角的多重解读,但并未引起宗教学者太大的注意。有一种为大多数人所持有的观点认为他“已经极度概念化为一位永恒而纯粹的宗教代言人,已然抽象地同化于其专属宗教的先贤和始祖”。因此释广德的自焚被视作“宗教自尽”并在宗教学上被视为正义,这一判断所基于的乃是撰写于公元 15-16 世纪的中国佛教文本。
   而在政治和社会意义上,释一行(Thich Nhat Hnah,越南禅宗法师)和 Russell McCutcheon(作家)在结合当时的社会与政治背景研究 1963 年发生在越南的倳件事件后指出,这种自焚行为可视为一种“政治行为”,其意旨在于唤起公众对操纵于欧美帝国主义手中的傀儡政府对越南人民的非义行径的注意。基于这种政治环境,释一行如下地描述了自焚行为:
   “新闻界称这是自杀,但是本质上这并不是自杀,它甚至也不是抗议。这些僧人在自焚前留下的信件中说明了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警醒,为了打动压迫者的心,并唤起全世界对被迫害的越南人民的关注。自焚是为了证明他们所说的事情极其重要......这名自焚的越南僧人用他全部的力量和决心表明他愿意承受最大痛苦来保护他的人民......通过自焚来表达意愿不能被视为破坏,相反它是一种建设,即为人民而受苦并身死。这并不是自我了断。”
   释一行继续解释为什么释广德的自焚不是自杀,自杀是与佛教教义相违的:
   “自杀是自我毁灭,自杀有以下的原因:(1)缺乏生存和应对困难的勇气,(2)在生活中遭遇挫败,失去任何希望,(3)向往虚无……而自焚的 释广德既没有失去勇气或希望,也不向往虚无。恰恰相反,他勇气十足并充满希望,他对未来的美好满怀热望。他并不认为他是在毁灭自已,他相信他的自焚行为会为其他人带来美好的结果……我坚信那些自焚的僧人并不是期待着那些压迫者也一命呜呼,而只是希望后者改变其为政之道。他们的敌人不是人。他们不容异见,行为如同法斯西一般,专制,横征暴敛,充满仇恨,并对人心的善加以歧视。”
   自焚行为的影响
   这张著名的照片出现在肯尼迪总统的办公桌上。后来,释广德的自焚加速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肇始于越南的“入世佛教”的传播,导致了南越的吴庭艳政府在 1963 年被推翻,并有助于人们对于由美国支持的南越政府及其与由越共支持的共产*党之间的战争进行批评。
   释广德自焚的社会与政治影响远播世界。次日《纽约时报》就报导了这一倳件;数名自焚的僧人在 1964 年重蹈了他的行为,并导致了过去三十年里的针对越共政府的激进的“顺化僧人叛乱”。
   两名美国人在 1965 年自焚,向越战发出宗教性的抗议。第一个人叫 Norman Morrison,他在读了一个教士写的一个村庄被凝固汽油弹摧毁的文章之后愤而蹈火。另一个人名叫 Roger Allen LaPorte。大概是在 1970 5 11 日,年仅二十岁的 George Winne Jr. 在加州大学校园内自焚,他留下的遗言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停止战争吧!”
   释广德的背景
   释广德生于 1897 年,当他在 1963 年自焚时年龄为 67 岁。从七岁开始他就生活在寺院中,在他成为完全的僧人,即比丘时他年仅十二岁。在数年严格的苦行修炼之后释广德 成为一名传法法师,在 1943 年之前他花费多年时间重修越南的庙宇。死时,他是观音寺的僧人,并且是越南佛教联合会的导师。释广德被视为菩萨——“一个觉悟 (enlightened) 的生命,誓愿令一切众生都觉悟之后自身再成佛”。
[5]  作者此文写于201213日,而截至译稿完成之日(2012115日)自焚人数已上升至17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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