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5日 星期一

嘉央诺布:《影子图伯特》之《睁眼看政治》


Tibet's Long Search for Democracy

——图伯特追求民主的漫长道路

作者: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
译者:更桑东智(@johnlee1021

作者: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
中国最伟大的现代作家鲁迅,对于试图唤醒中国民众睁开眼睛正视他们现实的处境也间或感到疑虑重重。在一次与《新青年》编辑的谈话中,他这样说道: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就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使这不幸的少数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1]
每当打算针对图伯特的社会或政治问题写作一些批评性文字的时候,同样的疑虑也萦绕在我的心头。尤其在写作今天的这篇文章时,这些疑虑变得更加深重。这篇文章将要讨论的事件已经燃起了许多人的希望,使得他们觉得一个民主化的图伯特政府已经遥遥在望,而我并不抱有完全同样的期望。然而,保持沉默则意味着接受了绝望,意味着接受我们的政府永无改革的希望,意味着我们的社会永无重生的可能。鲁迅尽管心怀疑虑,但依然不断地创作他得心应手的短小精悍的杂文,直到1936年逝世。那么,我至少也应该写完这篇文章。
今年五月,当听到将要举行史无前例的噶厦(内阁)部长选举时,我和很多其他博巴一样,首先是感到欢欣鼓舞——我们长久以来一直担心图伯特政府将逐步堕入思路混乱、失败主义和固步自封的泥潭。而现在我们意识到一些民主化的改革——尽管是温和的——终于来到了达兰萨拉。然而,在令人沮丧的现实面前,这最初的欢欣并不能长久——图伯特流亡政府在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已经成立了三十年,但是我们并没有从这个民主国家吸取什么养分,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在流亡社会内部提升我们的理想,改善我们的体制。
此外,我们的话题还没有太多涉及我们决心实现民主理想的诚意。从1959年流亡伊始,我们便宣称信奉民主,而几近30年之后我们才刚刚开始考虑对内阁部长进行实际的选举。在此之前,绝大多数的东欧共产主义国家已经实现了完全民主化,而我们以文化导师自居的外蒙古也已经实行了自由选举[2]。这一切似乎并非是由于我们没有时间和机会对我们的政府和流亡社会进行稳步而有系统的改革。
其实我们在印度的处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进行民主实验的理想机会,因为我们无需操心那些运行一个真正国家的绝大多数政府所面临的一些基本问题。在我们居住的地区,国防、公共秩序、交通、电力、通讯、教育和其他诸如此类的问题都由印度政府负责,而这些问题通常会阻滞刚刚起步的民主进程。当然,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远非不可逾越的障碍。
然而我们却毫无作为,直到今年的五月完全出人意料地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类似的)图伯特内阁选举。从我掌握的各种情况看,这次选举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做是一首“即兴曲”。如此匆忙的急就章并不能真正激发人们对制度长期稳定性的信心。
此次新的改革举措的另一面带给我的则不仅仅是关注,同时还有强烈的困惑。修订我们目前执行的《1963年宪法草案》肯定是有必要的,但是我看不出任何理由将此工作托付给以极端保守的前噶伦(部长)Juchen •图登南杰(Juchen Thupten Namgyal)为首的委员会,他甚至不具备基本的有关现代政治思想和法学的理论知识,并且还是前任内阁中推动进行书籍审查的主要力量。如此荒唐的任命几乎与卡里古拉(Caligula)皇帝[3]将他的爱马英西塔土斯(Incitatus[4]任命为罗马执政官大同小异。
当然,我们也不必吹毛求疵。至少已经出现了一些变化,虽然只有时间才能说明这些变化具有如何的根本性和持久性。但是如论如何,简要回顾一下图伯特流亡社会的民主化历程并对形成我们当今政治文化的那些事件进行一些反思,对于我们理解目前的事态将会是有所裨益的。
1959年反叛之后,任何一个对公共事务略知一二的博巴都明白,在一个现代的、日益相互关联同时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图伯特的旧政治制度已经难以为继了。对于那些在1959年踏上流亡之路的人们而言,必须向印度和西方学习是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实现民主。达赖喇嘛尊者亲自宣布:“尽管难以用言语表达,在我身处图伯特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实现民主的想法。”
在尊者到达印度大约一年之后的1960年夏天,他号召举行图伯特国民代表大会(Assembly of Tibetan People's Deputies)的第一次自由选举。一年之后,他公布了宪法纲领并在1963年正式颁布。但是(这部宪法)依然存在一些局限性。尽管进行了普选,但是国民代表大会并不具备真正的立法职能,因为它在达赖喇嘛内阁成员的任免方面没有影响力,它的作用主要是象征性的。类似这种没有实权的国民代表大会也存在于尼泊尔和不丹[5]这样的君主制国家,这与代议制政府中相应的机构相比是无法同日而语的。这部宪法还存在其他的局限。行政权力完全由达赖喇嘛和他所挑选的内阁成员掌控。除此之外,普选的立法机构中的权势人物之间还各自为阵。不过,有关国民代表大会有权弹劾达赖喇嘛的规定或许能让这份文件多少有些实际意义。这部宪法本身还只是一份草案,只有当图伯特最终获得独立时,草案才能最终定稿并正式生效。因此,对于流亡政府的实际运作而言,宪法既没有提出明确的民主原则也没有构建一个民主的运作框架。
尽管如此,无论民主化的实践是多么的不充分,在流亡的头十年,民主化和改革对很多博巴的鼓舞与激励是确确实实的。人们普遍认为是旧的体制导致了我们的失败,而现在至关重要的是向外部世界学习。虽然人们并没有丧失对佛教的信仰,但是也觉得极端保守的宗教团体和贵族集团的漠不关心要对降临在图伯特的灾难承担主要责任。达赖喇嘛自己也意识到,佛教在图伯特是如何地陷入了枯燥的仪式和典礼的泥潭,并且开始着手进行整治。能体现尊者意图的一个象征性的事件是在达兰萨拉设计建造新型的寺院——以质朴无华为设计原则。有不少转世喇嘛也脱下袈裟走进社会。
现代教育,尤其是科学教育得到了格外的重视。这有点像中国在世纪之交的时候提出的引进“德先生和赛先生”。有一所图伯特学校设立了“儿童议会”,让孩子们选出的代表负责一些学校管理工作。出版发行了一些杂志和报纸。内容丰富、教育性强的杂志《知识》(Sheja)在博伊(即“藏语”)读者中广受欢迎,尽管这只是一份油印的杂志。
然而热情归热情,除了传统的知识之外,人们对于民主或是任何政治制度的知识依然十分匮乏。为数不多堪称现代的博巴,包括达赖喇嘛,他们的有关知识也都是来自共产中国。因而,很不幸地从一开始我们对平等、自由、言论自由、改革等等的概念的理解便是扭曲变形的。
在达兰萨拉,政府官员们召开“行为调查”(kunchue dhakter)会议,方式就如同在共产党中国召开的那些自我批评大会。在慕苏里(Mussoorie)图伯特学校,对孩子们说话用的都是原来只有对贵族家庭的孩子才使用的各种敬语。然而在真正重要的方面,比如政府的责任、对个人权利的保护等等,却鲜有改观。
然而就在这一片茫然无绪之中,发生了图伯特民主发展历程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图伯特青年大会(TYC,即中国所称的“藏青会”)于1970年成立。自成立以来,TYC的道路并不顺畅,但是同图伯特世界的各种各样的组织相比,甚至包括流亡政府,它是唯一始终坚持民主原则的组织,时常也是进步的。最初,它在图伯特政治中的作用冠绝群伦,它把自己看做是政府的一个“忠诚的反对派”(loyal opposition)。但是流亡政府不希望有任何反对派,无论忠诚与否,尤其不希望出现比政府还更加了解现代世界和直言以谏的反对派。
内阁于是着手逐步瓦解TYC,并且一度相当成功。它设法将对政府言听计从的人选进大会的领导层。流亡政府的安全办公室有一次甚至试图将它不喜欢的一个强有力的大会主席候选人逐出竞选,手段是向这位候选人的一名竞争对手提供资金和支持。后来出现一连串的青年领袖把TYC当作在流亡政府谋求一官半职的跳板,而不是致力于将TYC转变成为一个富有变革精神的组织,为图伯特独立和民主的目标做不妥协的斗争。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图伯特青年大会也变得于事无补了。
在达兰萨拉,人们对现代思想的新奇感逐渐消退。每个人都对选出来的国民代表感到不快,这些代表们总是给人们留下不是投机分子就是笨蛋的印象,有时甚至是兼而有之。但即便是耳聪目明的人士也难以看出,问题不在于这些个人而是在于体制,这种体制对于变化和独立思考有一种内在的抵制。结果是在对民主甚至尚未尝试或者说在这个问题上连适当的研究都没做的时候,人们便已经对民主产生了幻灭感。
西方旅行者光临达兰萨拉也无助于事态的好转。用奈保尔(V. S. Naipaul[6]的话讲,他们是些“嬉皮士,他们希望感受比自己所处的更加脆弱的社会,而这些人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庆幸自己的社会能提供更强的安全感。”(《爱娃•庇隆的回归》,The Return of Eva Peron)。在他们的词汇中,民主只是一门“强取豪夺”(rip-off)的科学:核武器和橙色落叶剂(agent orange)。这是一个崇尚“世界大同”(the age of Aquarius)时代,一个属于“单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7]的时代,而流行一时的对西方几乎所有的发展都觉得厌倦无聊还被认为是一种进步思想。
这些人对图伯特社会的影响本质上是蒙昧主义(obscurantist)的。他们支持保护所有传统的东西,越神奇、越迷信、越原始越好。图伯特流亡社会中的保守势力获得了东山再起的机会。我还知道有一位转世喇嘛,在早先对现代思想感到新奇的时期已经还俗成家,而现在又重新恢复了宗教活动,因为为外国人举办这些活动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宗教上的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开始取代任何向西方学习的念头。
巨大的人力物力消耗在将数百种图伯特佛教典籍翻译为英语和其他语种。但是,据我所知,除了《圣经》之外没有任何一本西方书籍被翻译为博伊(即“藏文”)。还设立了很多传法中心(Dharma centres)向西方人教授图伯特佛教(其中规模相当宏大的一座,由流亡政府在达兰萨拉附近出资建造)。多年以来很多人,其中包括我自己,一直在呼吁在达兰萨拉为博巴创立一所现代化的大学(就像托马斯杰弗逊所建立的弗吉尼亚大学,以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作为办学原则),但是这些呼吁总是如泥牛入海。
我无意将图伯特的政治退化完全归咎于我们的西方朋友,但是他们确实有功于此。通常这样的旅游者和访问者对于他们所经过的社会影响甚微,尤其对于像印度这样的大国。但是图伯特流亡社会规模有限,经济贫困,而且由于这个社会所经历的天翻地覆的动荡,因此极易受到这些外来者的影响。这些西方旅行者总是蔑视西方的理性主义、民主和科学,这些人成功地消磨了博巴对西方世界的好奇心,同时鼓励博巴回归到古老而致命的处理现实问题的老路上——把头埋在神奇的、仪式的和迷信的沙堆里。
最近,《共青团真理报》(Komsomolskaya Pravda)上发表了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Alexander Solzhenitsyn)给俄罗斯民众的一封假想信,信中他抱怨说:“铁幕让我们的国家同西方所有的好东西相隔绝:不受束缚的正常生活、对个人的尊者、个人活动的多元化。”在流亡社会也是如此,原教旨主义的帷幕现在也时或阻止我们追求“西方所有的好东西”,但却引领我们将视野翻转。
而我们从西方文明中捡起的那一点点东西却多半是其中肤浅而庸俗的部分,比如,兰博(Rambo)和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在很多年轻的博巴甚至僧人当中广受欢迎。索尔仁尼琴也提到了这些透过铁幕的裂缝渗透进来的“粪肥”,“这些粪肥所包含的是迷乱而堕落的大众文化和庸俗不堪的流行时尚。”
伴随着民主化的衰落,有一个时期还出现了对共产主义的心醉神迷。达赖喇嘛在很多场合谈论大乘佛教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相似点。而第一个图伯特共产党(Communist Party of Tibet[8]的成立实际上得到过达赖喇嘛的鼓励和支持。喇嘛们去访问苏联并且赞扬共产党所取得的成就。在一次对乌兰巴托的访问中,一位图伯特格西[9]甚至谴责蒙古旧制度的不公平——在过去,僧人和喇嘛住在宫殿般的寺院里,而普通民众住在蒙古包(yurt)里。(原文注:一个听到这番话的博巴问这位格西,这些蒙古人都是牧民,不住在蒙古包还能住在什么地方?
共产主义社会严格的等级制度以及由一群特定的创始人形成统治精英的理念,对于很多宗教人士必定有很强的吸引力,这些人士越来越把西方式的民主看成是一种“没大没小”(go-shug mae-pa,直译为“没头没尾”)的制度——无法无天,尊卑无序。当时对于博巴们而言,尤其难以保持一种清醒的意识形态头脑。那个时候世界各地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都“革命”社会的幻象趋之若鹜。甚至那些与博巴打交道的西方人士,主要是那些研修佛法的圈子里的人,也把毛泽东主义的中国看成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国家,或者至少也是一个进步的国家。实际上,只是到了相当晚近,随着中国领导人自己都承认了他们在毛泽东时代的种种暴行,这些西方人士才开始为图伯特举行一些政治活动。
80年代,图伯特流亡社会的形势变得更加糟糕,以牺牲像图伯特青年大会(TYC)这样真正的全国性组织为代价,各种区域性和派性组织掌握了权力和影响力。这些区域性和派性组织基本上都是非常保守的,而他们对社会形成的影响是不健康的和分裂性的。在这些组织的领导层中,几乎没有人受过任何现代教育,人员成分基本上是还俗的僧人、斤斤计较的商人和玩麻将的,诸如此类。
80年代早期,主要由于尊者的坚持,成立了图伯特妇女协会(TWA)。早先曾经有一个妇女组织,已经在60年晚期逐渐衰落并最终解散。但是,妇女协会的领导们并没有抓住这个新的机会,去做些前瞻性的和解放图伯特妇女的事情,相反她们只是关心类似如何在图伯特妇女中保持传统发型这样的事情。
读过《图伯特评论》(Tibetan Review)的读者想必了解,妇女协会的成员还喜欢向她们不喜欢的人扔石头或动粗。图伯特知识分子最初有一种怀疑,认为妇女协会是由权势集团创立的,目的是让这个协会成为一个效忠政府的压力集团。这个怀疑逐渐得到了证实。
随着安多人(Amdowa)团体的领袖贡唐慈成(Gungthang Tsultrim)遭到政治谋杀(他反对达赖喇嘛的哥哥嘉乐顿珠)以及达赖喇嘛的姐夫加布先生(Mr. Gyalpo)的离奇死亡,流亡社会的政治气氛在这几年里变得阴郁而令人不快。流亡政府甚至欢迎众所周知的毒贩子和黑帮歹徒之流登上政治舞台,试图利用这些人来打击批评者。后来,随着一些来自图伯特境内的新流亡者的加入,这些人带来了中国式的蛊惑人心的伎俩和批判斗争手段,达兰萨拉开始进入了一段恐惧不安的时期。
由于《独立》(Rangzen)杂志上刊登的一封引起争议的信件,有人指责在图伯特青年大会的领导人中有中国间谍。以任何方式理解为反对达赖喇嘛的任何言论都会遭到猛攻,作者会受到谴责,如果人被找到甚至会遭受肉体上的暴力袭击。知识分子是首要目标。一位在日本的图伯特学者遭到了一场有组织的、范围广泛的仇恨信件(hate-mail)的攻击,这些信件指责他在一本书中批评了达赖喇嘛。他收到数百封死亡威胁信件,还有很多信件寄往日本政府和他所在的大学,要求对方驱逐这位学者。
我也由于自己的几个剧本而受到众多达兰萨拉暴民的攻击(其中当然有来自妇女协会的成员)并且接受“批斗”——批斗者对此驾轻就熟,批斗语汇也完全是“文革”式的。这种过度表达的对达赖喇嘛的忠诚、歇斯底里的爱国主义和宗教狂热实际上是由流亡政府所倡导的,积极参加者主要是流亡社会中的无业游民(lumpen)。约翰逊博士(Dr. Johnson[10]有关“爱国主义是无赖最后的庇护所”的论述在我们这里肯定可以延伸到宗教忠诚和领袖崇拜领域。
内阁开始实施书籍审查,查禁了一大批图伯特历史上重要的学术著作。像《知识》(Sheja)这样的杂志也开始只能刊登一些高僧传、政府宣传和官方讲话(都是全文刊登)。甚至在流亡政府圈子内部,批评意见也得不到容忍,那些爱找茬的官员受到各种处分,被发配到偏远的、无人愿去的职位上大概是其中最仁慈的一种。
后来,在1981年,在有关选举程序的漫长争吵之后,所有的选举都被搁置了,并且决定由达赖喇嘛通过占卜的方式来选择国民代表大会带便。这种方式被称作“yeshe emche”,按照字典上的解释,“emche”的意思是“分类,遴选”,而“yeshe”的意思是“灵知或直觉”。
我对此明确表示了反对,因为这种方法不仅在政治上是一种倒退,而且会伤害到达赖喇嘛的信誉和权威。事实证明如此选出的一批代表并不比上一任代表更加高明。实际上他们中的有些人在达兰萨拉创下了傲慢和愚蠢的新纪录。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1987年,这套奇异的制度出现了麻烦——达赖喇嘛为下一届大会挑选的代表全都谢绝就任。图伯特的民主进程下落到了令人沮丧的历史最低点。
在此情形之下,当再次号召为国民代表大会举行这种老式选举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才能出众的博巴原意参加选举。国民代表大会从一开始就缺乏实权,而多年以来内阁一直自私地把代表大会当做压制批评和公众舆论的工具,同时大会代表又是由达赖喇嘛选择。所有这些因素彻底磨灭了国民代表大会初创时所具备的那一点点尊严以及民众所寄托的希望。
去年,人们见证了达兰萨拉的政治局势堕落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图伯特评论》的读者想必还记得那篇震动图伯特社会的文章《台湾事件》(Taiwan Affair)。我不愿意去细读这篇文章,因为这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故事,和我现在想说的事情异曲同工。不过,大量的丑闻以及政府公信力的最终丧失也促使达赖喇嘛采取了今年的措施:突然呼吁在今年进行内阁部长选举,同时革新国民代表大会选举制度。
这些措施无疑是在向正确的方向迈进。由于虔诚的宗教信仰和传统的生活方式,博巴们在总体上是一个个人主义的群体。我认为,如果想让人们从目前到处弥漫的犬儒主义和疲惫不堪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唯一的方法便是让民众真正地、积极地参与到治理国家的进程中。长久以来我一直觉得,民众的参与不仅是治疗目前体制内部病症的一剂良方,而且可以解决两世达赖喇嘛之间危险而不确定的过渡时期如何维系民众对政府的忠诚度问题,这是图伯特所独有的一种“地方病”。
尽管我并非训练有素的政治思想家,但总还有些有价值的想法。在此我提出自己的几点想法,算作是为达赖喇嘛进一步推进改革计划所尽的绵薄之力,同时也为进一步的讨论提供一个平台。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不能把民主仅仅当做政治病症的应急抢救手段,病人稍有康复迹象便将其弃置一边。民主必须成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过去,民主的价值观曾经与宗教理念产生过冲突,这样的冲突将来也依然会出现,但即便如此也绝不可以放弃民主的原则而走回头路。从总体上讲,具备平等主义、理性精神、宽容和质疑的精神的佛教其实可以很好地与民主的特质相契合。但是,图伯特版本的佛教则融入了很多神奇成分、“教政合一”(Choe-sig ni-den)的政治意识形态以及固守对上师(guru)的无条件服从,这些因素肯定与民主的价值观格格不入。
因此,我们的领导人必须让我们获得推行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原则的坚定不移的决心。若非如此,仅靠机械的选举程序根本无法保证这些的原则的实施。严格来讲,巴基斯坦现在已经实行了自由选举,但无论是贝娜齐尔•布托(Benazir Bhutto[11]或是她的对手上台都不能让这个国家发生多大变化。巴基斯坦的政治基本上封建性的,作为对现代化的一种妥协退让,巴基斯坦民众只是可以通过选举,在各种将军和毛拉(mullah)的庇护之下,有权交换和选择给一系列不同的封建土地所有者干活。
至少就我们自身而言,若要进行真正有意义的选举,并且通过这些选举产生真正的人民代表而不是任由骗子和笨蛋混迹其中,这些选举就必须不仅要在一种不受压制的气氛中进行,而且允许进行充分的辩论。人们必须获得充分的渠道表达自己的观点、聆听他人的想法、自由地进行批评和讨论。一旦失去这样的氛围条件,那么任何富有创新和勇气的言论都会轻易地被认为是进行煽动或是反对达赖喇嘛,发言者也会因而受到诽谤中伤。
 “分权”和“制衡”的原则无疑有助于捍卫代议制政府的完整性,但如果人们受到威胁恐吓或是对未来失去信心,也会使得民主制度遭到破坏。流亡博巴们不是真正 “遭到威胁恐吓”的人,但是由于对达赖喇嘛极为忠诚,他们易于因为担心冒犯尊者而失去表达自己观点的勇气,哪怕他们自己并没有错。而到目前为止,流亡政府正是非常有效地利用了人们的这个弱点来打压不同意见。
因此,尊者若想自己的民主化尝试获得成功,那么当务之急便是保护其臣民的言论自由。尊者必须毫不含糊地、公开地宣布,博巴们不仅可以自由地批评他的政府,而且也可以自由地批评尊者本人。他还必须积极地阻止各种打压异见人士的组织以他的名义进行活动,并断绝和这些组织的往来。批评意见不仅必须得到容忍,而且应当受到欢迎。这就好比疼痛对于身体可以起到的至关重要的同样作用——提醒人们对出现的不健康状况产生警惕。必须鼓励在社会的各个层面展开辩论,还要鼓励独立报纸、杂志和书籍的出版发行,以此来让公众获得信息和指导。
如果刨除偶尔出现的庸俗下流的海报招贴和常常虚假浮夸的政府公告,那么图伯特公众所有的新闻来源就只剩下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了。通常情况下,这样的消息来源往往非常不准确,并且往往意在打击报复和图谋不轨。对于来自新闻自由(尽管存在各种各样的缺点弊端)国家的人而言,他们难以理解如果没有一些值得信赖的渠道用以获得正规可靠的新闻对于一个社会结构会造成多大的毒害。
正如我在前文所提到的,对西方各种文学作品的译介也非常重要,而这项工作至今无人问津。只有基督教传教士提供了数量有限的翻译作品,说来奇怪,还有一些译作来自共产党中国统治下的图伯特境内。由于图伯特流亡社会规模太小又太贫穷,难以支撑除了宗教类图书之外的任何私营的出版机构。达赖喇嘛和流亡政府必须为这样的事业提供资助,同时还不要试图对其进行控制。
要想奠定民主制度的基础以及培养未来的图伯特领导人,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环节——如前所述,创立一所图伯特大学。我无意在此探讨这个项目的细节问题,但是我敢说这所大学的副产品之一将是会在达兰萨拉出现数以百计雄辩的、充满希望敢于挑战权威的大学生,一旦达赖喇嘛打开言论自由的闸门,他们便会在餐厅、在茶馆、在酒馆、在家里、在听众席上大大地推高无拘无束自由争辩和讨论的汹涌声浪。
这样的争辩和讨论肯定会喧闹嘈杂,甚或让人坐立不安,但至少也将是激动人心的。当然,会有人谈论很多废话、写作很多荒谬文章,但是也肯定将会产生大量积极的主意想法。最为重要的是,这将成为民众的学习过程,而谁又能想象这样的辩论最终会作出什么样有利的、激发灵感的,甚至影响深远的贡献?我确信,坚定的支持者还是不以为然的人都同时会从这些辩论中发现很多的缺点和不足,但无论如何这些辩论必将大大地改善我们当前的政治气候——在这样的气候中,除了偶尔听到的阿谀奉承的胡言乱语,剩下的只有阴沉沉的一片寂静。


作于199011
发表于《图伯特评论》(Tibetan Review
译于20121015


【译注】



[1] 引自《呐喊•自序》,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p419~4201980
[2] 就在译者翻译本篇文章时(20121014日),蒙古首都乌兰巴托市拆掉了城市街头最后一尊列宁塑像。当最后一尊列宁铜像被装上平板拖车拉走时,约300多名围观者中有人向塑像丢置鞋子。乌兰巴托市长称,蒙古已经摆脱了过去,并谴责列宁为“刽子手”。
[3] 盖乌斯·凯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Ga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12831日-41124日),为罗马帝国第三任皇帝,后世史学家常称其为“卡里古拉(Caligula)”。卡里古拉是他自童年起的外号,意为“小军靴”,源于他婴儿时代随其父日尔曼尼库斯屯驻日尔曼前线时士兵为他穿上的儿童款军靴。
卡里古拉被认为是罗马帝国早期的典型暴君。他建立恐怖统治,神化王权,行事荒唐。由于他好大喜功,大肆兴建公共建筑、不断举行各式大型欢宴,帝国的财政急剧恶化。后来他企图以增加各项苛捐赋税来减缓财务危机,引起所有阶层的怨恨。41年,卡里古拉被近卫军大队长卡西乌斯·卡瑞亚刺杀身亡。
[4] 卡里古拉的爱马英西塔土Incitatus闻名于他那个时代和这个时代,但对美好传说的向往把这匹马夸张化太多了。卡里古拉死后七十年,历史学家索多留(Seutonius也译作“苏维托尼乌斯”)如此写道卡利古拉和英西塔土斯:“除了大理石造的马厩,乳白色的马槽,紫色的毛毯和一套珍贵的石头,他甚至为他的马准备了一座房子,一群奴隶和家具,以马的名字邀请宾客参加更高贵的娱乐活动:据说他还准备让它当执政官”。这个不是第一手资料的报道(所以称之为“据说”)疑点重重。并没有其他证据表明卡里古拉曾有过提升他爱马到如此显赫地位的想法——更别说要付诸行动了。
[5] 作者此文作于1990年,而在1998年,不丹王国第四世国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宣布不再兼任政府首脑,将政府管理权移交给大臣委员会。2001年,成立宪法起草委员会,启动制宪工作。2006年,第四世国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让位于其子吉格梅·凯萨尔·纳姆耶尔·旺楚克。200712月,举行首次国家委员会(上院)选举。2008324日,不丹迎来其历史上的首次民主选举,直接选举国民议会(下院)议员,并在此基础上产生首个民选政府,标志着不丹开始向君主立宪制转变。
[6] 维迪亚德哈尔·苏拉易普拉萨德·奈波尔爵士Sir 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简称V. S. Naipaul1932817日-),又译为奈保尔,印度裔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祖籍印度,生于特立尼达,1950年进入牛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毕业后,迁居伦敦,曾任职英国国家广播公司。
他的作品以小说和游记居多,《纽约时报》书评曾称赞他为“世界作家、语言大师、眼光独到的小说奇才。”他的小说作品《毕斯华斯先生的房子》(A House for Mr Biswas)、《大河湾》(A Bend in the River)列入20世纪百大英文小说之一。旅游文学“印度三部曲”——《幽黯国度》、《印度:受伤的文明》及《印度:百万叛乱的今天》是他在游记方面的最著名作品。
1990年被英国女王封为下级勋位爵士。20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7] 源自马尔库塞的同名著作《单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赫伯特·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989-1979)是法兰克福学派左翼主要代表人物,本书是其最负盛名的著作,旨在揭示当代发达工业社会型的极权主义特征。此书在英国和美国出版后,先后在德国和法国出德文版和法文版,其后又译成多种文字在许多国家出版,被称为西方60年代末大学造反运动的教科书。指出发达工业社会是如何成功地压制了人们内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超越性的向度,使这个社会成为单向度的社会,而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单向度的人,这种人丧失了自由和创造力,不再想像或追求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8] 图伯特历史上第一个共产主义团体是由平措旺杰(Phuntsok Wangyal)和阿旺嘎桑(Ngawang Kesang)在40年代建立的“西藏共产党”。作者文中所指的是这个团体还是另有所指尚需查证。
[9] 格西,博伊(“藏语”),意为“善知识”,在格鲁派寺院通常称完成了“五部大论”学习并通过考试的僧人为格西,既是一种尊称也类似一种学位。
[10]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97日-1784123日),常称为约翰逊博士(Dr. Johnson),英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文人之一,集文评家、诗人、散文家、传记家于一身,前半生名不经传,但他花了九年时间独力编出的《约翰逊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为他赢得了文名及“博士”的头衔。
他的传世名言还包括:“我们一直推迟我们知道最终无法逃避的事情,这样的蠢行是一个普遍的人性弱点,它或多或少都盘踞在每个人的心灵之中。”、“当你盲目的模仿那些自己不可能成为的人时,你的行为将变的荒谬可笑。”
[11] 贝娜齐尔·布托(Benazir Bhutto1953621日-20071227日),是巴基斯坦政治家,前巴基斯坦人民党主席,前巴基斯坦总统阿里·布托及努斯拉特·布托(Nusrat Bhutto)之长女,为穆斯林国家首位民选女性总理。在20071227日,她于拉瓦尔品第参加竞选集会时遇刺身亡,享年54岁。

2012年10月7日 星期日

嘉央诺布:《影子图伯特》(Shadow Tibet)前言


前言



作者: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
译者:更桑东智(@johnlee1021


每一位作者在自己的眼中都是睿智且宽容的。
——西塞罗(Cicero

嘉央诺布和他的两个女儿
我从未想象过自己最终会成为一名作者之类的人。我年轻时,有相当长的时间认定自己笃定是一个实干家。直到1971年加入木斯塘(Mustang)图伯特游击队,这个自负的幻想才被打破。肩背一支步枪、数百发子弹、几颗手雷、一把手枪和难以置信的重负,行进在每走上七八步都确信自己就要一命呜呼的海拔高度上——这样的经历很快让我相信,我绝不像海明威小说里的人物,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就是那样的人。在学校的最后几年,我生命中最主要的文学影响力都是来自“老爸”(Papa即海明威——译者注),我一直对保持“重压下的优雅”(grace under pressure)之类的事情非常的严肃认真。
我是一个贪婪而不太挑食的读者:从阿里斯泰尔•麦克林(Alistair McLean[1]到托尔斯泰(Tolstoy),从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2]到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3],诸如此类一概狼吞虎咽。一个星期可以轻松地读完平均两三本书。受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4]所著的《贝利撒留伯爵》(Count Belisarius)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5]所著的《哈德良回忆录》(Memoirs of Hadrian)两部作品的激发,我的阅读兴趣开始转向历史题材,尤其是古罗马和拜占庭历史,从普罗柯比(Procopius[6]开始逐渐追溯到约瑟夫斯(Josephus[7]、索多留(Seutonius[8]、塔西佗(Tacitus[9]、李维(Livy[10],然后是希腊史学家的作品。
我有些讲故事的才能。所以在1970年,第一次图伯特青年大会(Tibetan Youth Conference,即“藏青会”)的主办人找我为这次会议创作一个舞台剧。我创作并执导的第一部剧作《中国马》(The Chinese Horse)在规模不大的流亡社会获得了不大不小的成功——与其说是因为这部剧作褒贬不一的文学特质,倒不如说是因为人们对这种演出形式感到新奇(这是图伯特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剧作)。我们还为达赖喇嘛举行了专场演出,尊者似乎也挺喜欢这部剧作。从那以后,每有登台上演的机会我便创作剧本——最后一部是一出喜剧《泰坦尼克后传:关于爱情、移民和独立斗争的故事》(Titanic II: A Drama of Romance, Immigration and the Freedom Struggle
但是说到占我的作品大部分的政论性文章,则主要是源于内心的失望,甚至是某种愤怒,不诉诸文字难平心中块垒。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人们在世界媒体上可以读到的关于图伯特的报道几乎都是消极的、敌对的和极为虚假的。不仅仅有像菲利克斯•格林(Felix Green)、韩素英、TD•奥曼(T. D. Allman)、内维尔•马克斯维尔(Neville Maxwell)、克里斯•慕林(Chris Mullin)以及西摩•托平(Seymour Topping)和奥德丽•托平(Audrey Topping)这样的记者和作家个人在兴致勃勃地咀嚼回味着中共的宣传,甚至一些媒体机构本身也似乎成了中共宣传部的海外分支,其中包括《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法国世界报》(Le Monde)、《英国卫报》(The Guardian)、《新闻周刊》(Newsweek),尤其还有《朝日新闻》(Asahi Shimbun)和《远东经济评论》(The 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等等。其中有些机构至今还依然故我。
当然,人们知道他们都在信口雌黄,或者是出于各种私利而甘愿受骗。读到韩素英描述博巴如何愚钝的令人厌恶的种族主义的文字,直让我怒火中烧——她在文章中说,博巴在犁地的时候,让牦牛顶着犁把往前走,直到聪明而无比耐心的共产党干部来解释为何牦牛应该走在前面而犁铧应该放在后面。但是你又能做什么?还有一些受印度大麻和图伯特的各种秘闻所吸引的嬉皮士来到达兰萨拉,这些人更倾向于相信毛泽东主义者的宣传而不是博巴流亡者关于自己国家和人民悲惨命运的述说。
我内心感觉到的是一股义愤,而最终促使我坐到写字台前开始将我的想法和感受形于笔墨的因素,不仅有博巴们所遭受的暴力与不公,还有那些毛泽东的西方崇拜者们公然将中国对图伯特的占领说成是一件对图伯特有益的、人道的和进步的事情。开始时,我给杂志编辑写信和文章,这些信件中只有一篇得以发表(如果我的记忆没错,是发表在1973年某一期的《时代》杂志上)。坦白地讲,这些文字确实乏善可陈。我还尝试着写作短篇小说并信心满满地把这些作品投到《花花公子》(我的一个美国熟人告诉我,这家杂志给每篇稿件支付5000美元的稿酬)、《哈帕斯》(Harpers)和《读者文摘》(Readers Digest)等杂志,最后得到的是我的第一份退稿通知。尽管如此,当这些小说终于在《印度画报周刊》(Illustrated Weekly of India)、《印度斯坦时报》(The Hindustan Times)和《图伯特杂志》(The Tibet Journal)等刊物上发表时,我还是感到非常的自豪和高兴。
但是,我的政论性文章还是毫无进展。事实上,我越是挖空心思,我的文章却越发地堕落为一种狂吼乱叫。到了1975年,就在毛泽东刚死之后[11],我为图伯特青年大会主办的杂志《让赞》(Rangzen)写了一篇文章,体裁上直接借用了左拉发表于《曙光日报》(L'Aurore)的著名论辩文章《我控诉》(J'accuse),每一段的开头都是“毛死了”。尽管这篇文章写的让人不忍卒读,文风无疑也矫揉造作,但是文章对图伯特政府的指责还是言之有物的,我指责政府对当时中国和图伯特发生的至关重要的变化(甚至包括毛死)视而不见,却只是关注流亡政治、难民营、宗教仪式之类琐碎的问题。这篇文章激怒了噶厦。我与当权者之间产生了第一次重要的矛盾冲突。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后来有一天,我记得是在1976年的夏天,我随手拿起了一本薄薄的乔治•奥威尔的论文集。我早先读过他的一些小说,不过只是对《动物农庄》(Animal Farm)和《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读完标题有些古怪甚至有些煽动性的第一篇文章《英国式谋杀的衰落》(The Decline of the English Murder)之后,就像那个脑袋上亮着灯泡的卡通人物一样,我脑袋上的灯也亮了!更文雅些说,此时此刻我找到了迄今为止真正属于自己的“通往大马士革之路”(road-to-Damascus)。
是的,文章就应该如此写作。你可以选择一个严肃的,甚至有些乏味的题目——就像奥威尔的这篇文章,通过回顾那个时期几个著名谋杀犯,将战前英国社会的伪善(但同时也还算正直)与战时英国去道德化的恣意妄为进行对比——但是,你的写作手法可以是有趣的、诙谐的、理智的,当然最重要的是要令人信服。 
继续读下去又让我获得了另一个有益的启示:奥威尔的文章《民族主义笔记》(Notes on Nationalism)让我确信我针对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还包括毛泽东主义)的西方辩护士们所表达的愤怒和蔑视是正确的。奥威尔解释说,这些知识分子或由于严肃的或只是流行时尚的原因而放弃民族主义,但是他们并不能真正弃绝对祖国或是某种事业的内在需求,于是转而在其他国家寻求这种需求的满足。奥威尔进一步阐述到,“一旦他们获得了满足这种需求的渠道,他们便会完全沉浸在相信自己已经获得自我解放的情绪中而无拘无束地为所欲为。”但是,奥威尔相信,这种“移情民族主义”(transferred nationalism)会使得知识分子比起代表自己的祖国或是真正了解的任何团体时,“更加民族主义、更加庸俗、更加病态、更具危害、更加虚伪。”
在《政治与英国语言》(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一文中,奥威尔则阐释了腐化语言对于一种恶劣的和压制性的政治的形成与维系是如何地至关重要。就在同一年,我设法得到了企鹅版的四卷平装本奥威尔论文、新闻报导和书信集,在他的作品中,这些文集对我的影响至为深远。当然,我自己的写作并没有在一夜之间妙笔生花,但这已经不是问题。至少,我现在知道了应该如何写作。我获得了一份路线图,我知道我最终会到达目的地。
我开始给(而且几乎是专一的)《图伯特评论》(Tibetan Review)供稿。这个时期,图伯特政府正向图伯特派遣“发现真相”代表团,试图寻求诸如“自治”(autonomy)和“共同治理”(associate status)等解决方案,从而说服中国开启谈判之门。我自作主张地向那些怀有希望的人们泼冷水,他们认为中国正在走向民主之路并且最终会与达赖喇嘛之间实现某种积极的理解和协定,这其中包括很多的图伯特领导人、图伯特民众和西方支持者。
我必须对读者直言相告。我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同时由于我的文章都是用英语写成,因此我的博巴读者群也并不广泛。雪上加霜的是,我始终无法放弃从上学时养成的古怪的拉丁化的写作方式。尽管如此,这些文章还是给大人物们留下了些许印象。流亡政府对我的文章大光其火,而尊者也曾经有一次对我严加斥责。我想,这大概也是我“罪有应得”吧。
但是,让我确信我造成了一名作家应有的影响力的是中国人。第一批流亡博巴访问团成员楚臣德赛(Tsultrim Tersey)在写给《图伯特评论》(Tibetan Review)的一篇文章中说,在拉萨举行的一次正式会议上有人告诉他,我的文章和图伯特青年大会的活动对“中藏关系”造成了伤害。(Tsultrim Chhonphel Tersey, "One Month in Tibet," Tibetan Review, vol 14, no. 6, June 1979, pp. 12-27.)几年之后,我通过流亡政府安全办公室收到一条来自中国拉萨当局的私人讯息:我的文章就如同用苍蝇的翅膀击打岩石,是徒劳无益的。而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藏族人”,我应该回到“西藏”,参加“西藏的社会主义建设”。
受到如此关注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并且让我马上产生了“非份之想”。是的,只不过是“苍蝇的翅膀”。中国人是否听说过“混沌理论”(chaos theory)?有一种现象称之为“初始条件的敏感性依赖”(sensitive dependence on initial conditions)。这种现象在气象领域被半开玩笑地叫做“蝴蝶效应”(Butterfly Effect)——一只蝴蝶今天在纽约(或者是达兰萨拉)搅动空气,或许在下个月就会在北京变成一场风暴?
但是在达兰萨拉,如此勇敢而乐观的时刻实属凤毛麟角。这个图伯特的流亡首都是一处让人慢慢丧失精力和信心的地方。公开宣称的民主和争取自由的理想与流亡领袖们(包括达赖喇嘛尊者自己)对某种专制保守主义(粉饰着迎合西方需要的新时代的花言巧语)的与日俱增的偏好之间矛盾,在我们的社会里年复一年变得愈发突出和不可调和。人们有时会觉得,何必如此自寻烦恼?但无论是出于习惯、固执还是残存的一点点希望,一个人就“如同日落西山的时候往东赶路。远处已经黑了,但前面还剩下那么一丁点儿光亮,你只能就着这点亮往前一点一点走着。”[12]
上面这段话来自老舍的《骆驼祥子》(英文版名为Rickshaw,即“黄包车”)。他是中国最著名的现代作家之一。老舍是满族人,1899年生于北京,他非常崇拜狄更斯。1966年,他遭受“批斗”而后在这座满清故都西南角的太平湖沉湖自尽。[13]他最著名的作品《骆驼祥子》讲述了北京一名黄包车夫悲剧人生故事。在一个极为悲惨心酸的场景中,这位车夫的妻子临死前做出了前文引述的凄凉绝望的人生感悟。[14]
很多那个时代的中国作家对他们国家的未来都持有一种深切的宿命论的观点。即便是鲁迅——或许是这些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也时常觉得自己对军阀、政客和革命者们的暴力与贪赃枉法的反抗是徒劳无用的。在他最为压抑的一篇文章中,他这样表述:“于我看来,语言与文字是失败的象征。那些真正能够反抗命运的人是没有时间做这些事情的。而那些强者和胜者也是如此,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打个比方说,想一想当鹰扑向兔子的时候,是兔子在尖叫而不是鹰,同样,当猫抓住老鼠的时候,是老鼠在尖叫而不是猫。”[15]
然而无论如何,鲁迅的文章已然比他的宿敌国民党的政治宣传和意识形态存活的更长久,而且无疑在中共以及中共的御用文人和辩护士们寿终正寝之后,鲁迅的文章还将长久地被人们阅读和仰慕。优秀的文学作品所具备的似乎不仅仅比暴政更长久的生命力,更为重要的是,在希特勒、斯大林和毛泽东之流遗留下的政治和心理废墟上,这些作品还似乎具备一种再生重建的作用。
因此,歌德(Goethe)错了而使徒约翰(the apostle John)是对的。“文字是一切的开始……”
战后的德国被夷为一片瓦砾,是它的作家们重建了德国的精神。君特•格拉斯(Gunter Grass[16]、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 Boll[17]、齐格飞蓝茨(Siegfred Lenz[18]以及其他一些作家重新书写了他们国家的命运。正如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所言:“他们对德语进行了解构并使其焕然一新。砍削了其中病态的成分,重新进行整合、缝接,并加入了很多新东西,但一如既往地幽默感,非常幽默。”
我依稀记得是在1974年的夏天,借到了一本折了角的平装本《铁皮鼓》(The Tin Drum)。侏儒鼓手奥斯卡·马策莱特(Oscar Matzerath)——他的一声尖叫可以震破方圆数英里的窗户玻璃——他的历险是如此的扣人心弦、如此的让人纠结又如此近乎疯狂的含义深远。事实上,在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我确实一直在发着低烧。当然,这部小说深刻地影响了我对文学的看法,尽管我自己若想确切解释其中的原因多少还有些力不能及。在一篇有关《铁皮鼓》含义的赏析评论中,拉什迪成功地向世人说出了他从这部伟大作品中得到的最大的教训:
格拉斯这部伟大的小说用它的鼓声告诉我:要孤注一掷全力以赴;要坚持不懈奋发努力;要摘掉自己的安全网;要在开始说话前做一个深呼吸;要志存高远;要时刻保持面带微笑;要做一个不苟同的人;要与整个世界争辩;并且永远不要忘记写作也类似无数我们试图把握的东西——童年、必然、城市、疑惑、梦想、瞬间、语句、父母、爱情——会如流沙一般从我们的指缝滑落。
重读这些文字,我觉得我至少在话语风格上一直在竖起耳朵聆听那位侏儒鼓手的鼓声。无论我的作品中还有哪些不尽人意之处,但我至少做到了一直面带微笑(—即便是我的最严厉的反对者也可证实这一点)、绝不苟同、与整个世界争辩,并且把每天都当作自己的最后一天全力以赴。
至于此书的题目为什么叫《影子图伯特》(Shadow Tibet)?是这样,原因之一是文集中有一篇自己比较得意的同名文章。同时我还想通过这本书向伟大的比利时汉学家和艺术史家西蒙•莱斯(Simon Leys[19]表达敬意,他的著作《影子中国》(Chinese Shadows)是我迄今所见过的最早也是最出色的揭露毛时代中国真相的作品之一。此书名为《影子图伯特》还有另一个原因。
就像在科幻小说里存在的交叉世界(alternate worlds),当今似乎也同时存在两个不同的图伯特。一个图伯特频频出现在社会名流赞助活动、博物馆开幕式上;给人们带来各种工作和学术机会;是大众心灵追求的目标和新时代的流行时尚。这个图伯特俘获了西方人的浪漫幻想,也是当今人们对图伯特问题的主要兴趣所在。在这里,图伯特远非一个有关独立自由的问题,而是代表了富人们和反叛一代的年轻人(the established)对精神抚慰、生态和谐以及世界和平的未曾实现的梦想。作为博巴的祖国的图伯特问题与这个图伯特相比,即毫不相干也无足轻重。西方人将这个图伯特看做是拯救物质主义的和自我毁灭的西方世界的神秘智慧宝库。
然而在残酷无情的达尔文主义的现实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图伯特。在中共的占领之下,这个图伯特到处是告密者、秘密警察、监狱的高墙、酷刑、处决、失业、种族主义和不可遏制的文化毁灭。在博巴的个人生活上,这个图伯特呈现出的是酗酒、性堕落、家庭破碎、暴力和与日俱增的绝望;在流亡社会,尤其在流亡社会的领导层,这个图伯特表现出的是神智混乱、迷失政治方向、虚伪、犬儒以及激烈的宗教和政治争斗。
然而,同样是这个图伯特还有或许至今还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里充满了自我奉献、忠贞不渝、热爱国家以及应声而起的勇敢和牺牲。我试图书写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图伯特。这便是“影子图伯特”
在此,我一定要感谢嘉措(Gyamtso)为此书设计排版以及菲丽希蒂•邓康(Felicity Dumkhang)的艰辛编辑。还要感谢为本书设计封面并最终定版的我的好朋友克里斯多夫•白书且(Christophe Besuchet)以及曼纽尔•鲍尔(Manuel Bauer),我在书中使用了一张他拍摄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图伯特照片。当然,我还必须特别向丽萨•姬莉(Lisa Keary)表示谢意,感谢她为本书进行了最终编辑并为联系亚洲高地出版社(High Asia Press)付出了极大辛劳,感谢她为图伯特自由事业所做的坚定支持和无私努力。

那兰陀斋(Nalanda Cottage
达兰萨拉(Dharamshala

【译注】



[1] 阿里斯泰尔•麦克林(Alistair McLean1922-1987),苏格兰小说家,擅长创作战争、惊悚、探险类的畅销小说,有三部小说后来被拍摄成由格里高利•派克(Gregory Peck)和理查•伯顿(Richard Burton)等好莱坞明星主演的卖座影片,分别是《纳瓦隆大炮》(The Guns of Navarone)、《血染雪山堡》(Where Eagles Dare)和《大北极》(Ice Station Zebra)。
[2] 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英语:Robert A. Heinlein190777日-198858日),美国硬科幻小说作家,被人称为科幻先生(Mr. SF)。他的作品不但在科学和工程方面的可信性达到了罕有的标准,而且也提高了科幻类的文艺水平评价标准。他是1940年代晚期将无修饰科幻小说打入主流杂志(比如《星期六晚邮报》)的第一位科幻小说作家,他是1960年代最畅销长篇科幻小说的前几名作家之一。他、艾萨克·阿西莫夫和阿瑟·克拉克被称为科幻小说三巨头。他五次赢得星云奖,于1975年获得星云奖的第一届科幻大师奖,七次赢得雨果奖(三次是追授)。
海因莱因作品的主要题材包括:极端个人主义、自由意志主义、独我论、宗教,精神和肉体之爱的关系,对全新家庭结构关系的猜测,等等。由于他对这些题材独数一格的写法,外界对他作品的反应经常迥然不同。例如:他1951年的《星舰战将》(又译《星船伞兵》)被责为法西斯主义或军国主义,1961年的《异乡异客》则出乎意料地被列为鼓吹性解放和反文化。
[3] 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 181981日—1891928日),美国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由于家境不好,做过农夫、职员、教师、水手、海军等职务,后来成为小说家,他以其海上经历为事实依据写成其寓言杰作《白鲸记》(Moby Dick, 1851年),这部小说被认为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英国作家毛姆认为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是世界十大文学名著之一,地位更在马克·吐温等人之上。梅尔维尔也被誉为美国的“莎士比亚”。
[4] 罗伯特·冯·兰克·格雷夫斯(Robert von Ranke Graves1895724日-1985127日),是英国诗人,学者,小说家暨翻译家。专门从事古希腊和罗马作品的研究。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创作了140余部作品。他的回忆录《向一切告别》(1929年)讲述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
他以写作为生,他的《耶稣王》(King Jesus),古罗马帝国三部曲《我,克劳迪斯》(I Claudius)、《克劳迪斯神和他的妻子梅萨利纳》(Claudius the God and His Wife Messalina)、《贝利萨里乌斯伯爵》(Count Belisarius)是特别受欢迎的历史小说。他也是一个杰出的古典拉丁语和古希腊文的翻译家,1934年格雷夫斯因小说《我,克劳迪斯》被授予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
[5] 尤瑟纳尔(Yourcenar, Marguerite1903-1987 真名Marguerite de Crayencour(玛格丽特·德·凯扬古尔),尤瑟纳尔是作家与父亲一起以姓氏字母重新组合后为自己起的笔名。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翻译家。
她最著名的小说是Mémoires d'Hadrien (1951;《哈德里安回忆录》,1954年出版英译本),法美两国文艺批评界一致对该书高度评价。 这本小说是一个虚构的罗马皇帝的自传,以一封写给他收养的孙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马克· 奥里略的书信形式出现。
尤瑟纳尔不断挑战自己作为作家的能力,她的文学风格多变。但她作品的主要特色是对古代文明和历史变迁的丰富知识,以及尝试理解人类行为的动机。尤瑟纳尔坚信,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是对人类进行哲理思考的跳板。因此,她特别青睐历史,她的虚构作品漫游于古代、文艺复兴时期以及20世纪初的广大空间;若用现代的文论言语表达,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都是互文性的杰作,充满着今与古、此与彼、我与他、灵与肉、具体与抽象的对话。
[6] 普罗柯比(Procopius,约500--565),拜占庭历史学家,为查士丁尼皇帝的同时代人,撰写历史著作《战记》、《秘史》等。
生于该撒利亚,青少年时代接受贵族文化教育和法律训练,通晓当时的多种西亚语言。527年投名将贝利撒留(Belisarius)幕下,在随后的二十余年中,追随贝利撒留而亲历了在汪达尔王国、意大利、西班牙的战争。6世纪50年代起长期寓居君士坦丁堡,在从政和从事律师职业的同时完成了数部历史著作的写作。
《战记》记述查士丁尼为恢复昔日伟大的罗马帝国疆域而发动的波斯战争、汪达尔战争和哥特战争。《建筑》颂扬查士丁尼在帝国各地进行的建筑工程。《秘史》揭露贝利撒留及其妻子的丑行,抨击皇帝查士丁尼和皇后塞奥多拉的专制统治。另外还有大量散文与书信传世。
[7] Josephus(约瑟夫斯): 37—100,犹太历史学家和军人。原名约瑟夫•本•马赛厄斯。生于耶路撒冷。西元66年在反对罗马的犹太起义中他指挥一支加利利军队。在向罗马人投降时他施展手段获取优待,得以前往罗马,在那里写出几部关于犹太历史和宗教的著作,包括《犹太战争史》(History of the Jewish War,西元75--79年问世)和《犹太古事记》(Antiquities of the Jews,西元93年问世)。卒于罗马。
[8] 索多留(也译作“苏维托尼乌斯”),全名盖乌斯·苏维托尼乌斯·特兰克维鲁斯(Gaius Suetonius Tranquillus),罗马帝国早期的著名纪传体历史作家。像许多古代学者一样,作者详细地记载了许多别人的故事,却没有留下关于他自己的事迹。关于他的出生年月,至今无人说得准确。苏维托尼乌斯在《罗马十二帝王传》和《名人传》中也只给了人们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
[9] 塔西佗(Tacitus,约A.D.55120)是古代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继承并发展了李维的史学传统和成就,在罗马史学上的地位犹如修昔底德在希腊史学上的地位。
塔西佗的著作,保存下来的有4种,其中3种是完整的短篇作品,2种是已经残缺的长篇历史著作。按它们的写作时间列举如下:1.《演说家对话录》(Dialogus de Oratoribus2.《阿格里可拉传》(De Vita Iulii Agricolae3.《日耳曼尼亚志》(Germania5.《历史》(Historiae,亦译作《罗马史》)4.《编年史》(Annuls,也译作《罗马编年史》)。
塔西佗在西方历史学史上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抽离自我,超然物外”的客观主义写史原则,这是塔西佗史学成就的最高体现,也标志着西方史学在对史学本体的认识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10] 李维(LiviusTitus,公元前59~公元17),全名提图斯·李维,古罗马历史学家。生于意大利北部的帕塔维乌姆(今帕多瓦),卒于帕塔维翁。其家世和父母不得而知,据说出生于贵族,早年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他学习了文学、史学、修辞学、演说术等,是罗马共和后期学问渊博、几乎无所不知的大学问家。后移居罗马,与屋大维过从甚密。此时屋大维已经打败安东尼,罗马局势恢复稳定,李维奉命教授屋大维的继孙克劳狄,即后来的皇帝。
他拥护屋大维创立的元首制,但是思想仍然偏向共和制,为了挽救中后期的罗马,他决定写一部史书来记述罗马人祖先的英勇,避免罗马共和国覆灭,于是创作了《罗马自建城以来的历史》,即“李维罗马史”,书中充满爱国思想、道德说教、复古主张和对共和制度的赞赏。
[11] 作者此处年代记忆有误,毛泽东死于197699日。
[12] 同译注14
[13] 有关老舍自杀地点作者此处记述有误。
老舍自杀的太平湖位于清代北京城西北角,而不是西南角。北京城的西南角也曾经有一个更加古老的“太平湖”,但早已被填平,原址即现在的金隅大厦和中央音乐学院附近。
据记载,1949年前,新街口豁口外西侧护城河北有一个大苇塘,塘深约2米,元代时是积水潭的一部分,明代筑城将它分割于城外。1958年,苇塘被疏浚成湖,命名为“太平湖”。1966824日,作家老舍在此投湖自尽。
1971年,太平湖在修环城地铁时被填平,原址上建成现在的地铁检修车辆段,北京从此失去了这一片水域。20058月动工的北护城河综合治理工程将“重现太平湖”列入规划。“新太平湖”并非在原址上复建,而是将北护城河西直门暗涵至新街口大街段拓宽改造而成。
填平,重建,无数的悲剧就此被遗忘。
[14] 作者此处的引文或来自英文译本或来自话剧台词。译者在原著相关章节中(第十九章)没有找到相关文字,祥子的妻子虎妞死于难产,死前并无只言片语。
[15] 此处引用的鲁迅的文字尚未找到对应的原文。
[16] 君特•格拉斯(Gunter Grass),1927年生于但泽(今波兰的格但斯克),父母亲一方是德意志人,一方是波兰人。他十七岁被征入伍。一九四六年,当他从美军的战俘营获释时,他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难民了。他当过农业工人、钾盐矿矿工、石匠艺徒,先后在杜塞尔多夫和西柏林的艺术学院学习雕塑与版画。他最主要的成就是小说。1959年问世的长篇小说《铁皮鼓》使他获得世界声誉。1999年他成为成为20世纪最后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17] 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Boll19171985)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作家。生于科伦一雕刻匠家庭。1939年入科伦大学学习日耳曼语文学,同年应征入伍,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曾负过伤,当过俘虏,对法西斯的侵略战争深恶痛绝。1985年逝世。海因里希·伯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20世纪70年代,海因里希·伯尔的创作从内容到形式都达到高峰。1971年发表的《以一个妇女为中心的群像》是伯尔全部创作的结晶,被诺贝尔奖评委会誉为“臻于顶峰”之作。《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1974)的发表又引起了强烈反响。由此作家被公认为当代德国的歌德和国际文坛巨擘。海因里希·伯尔的小说曾多次获国内外文学奖,19701974年先后担任联邦德国和国际笔会主席。
1972年“为了表扬海因里希·伯尔的作品,这些作品兼具有对时代广阔的透视和塑造人物的细腻技巧,并有助于德国文学的振兴 ”,伯尔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18] 齐格飞·蓝茨(Siegfried Lenz1926317),德国作家,为德国当代最杰出作家之一,与君特·格拉斯(Gunter Grass)、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 Boll)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齐名,但受欢迎程度更胜前两者。
1926 317日,蓝茨生于东普鲁士马祖里地区的吕克城,1943年被海军征召入伍,在纳粹德军崩溃时逃往丹麦。战后他在汉堡大学攻读哲学、文学等课程, 1950年担任德国《世界报》编辑,1951年起成为专职作家,并发表第一部小说《空中群鹰》;初期的作品主要受到托马斯·曼、陀斯妥耶夫斯基、加缪、福克纳、海明威等人的影响。
他的成名小说《德语课》(1968),取材自画家埃米尔汉森在纳粹统治时期被禁止作画的真实事件;本书引发读者对于被纳粹践踏的公民义务进行反省,成为战后德国最广为流传的小说之一。除了长、中篇小说之外,蓝茨还撰写了大量的短篇小说、舞台剧以及广播剧。蓝茨擅长用文学展现各种社会现象,短篇小说集《我的小村如此多情》(1955)取材自家乡吕克的童话与乡野轶闻,引起广大回响,被公认为1950年代德国“乡土小说”最重要的作品。
蓝茨曾获多项著名文学奖的肯定,包括“不来梅文学奖”、“歌德奖”和“德国书商协会和平奖”等。已翻译出版的著作有《少年与沉默之海》(1999)与《失物招领处》(2003)等。
[19] 西蒙•莱斯(Simon Leys1935928日-),本名李克曼(Pierre Ryckmans)。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笔名为西蒙•莱斯(Simon Leys),汉学家、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他曾在荷语天主教鲁汶大学学习法律,后在台湾学习中国的语言、文学与艺术。在其于1970年定居澳大利亚前,还曾前往香港。后来,他来到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中国文学,他的学生中包括了现任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之后的19871993年间,他则前往悉尼大学担任中国文学教授。
李克曼曾透露,他于1971年出版《毛主席的新衣》(Les habits neufs du président Mao)一书时,由于担心用真名发表可能从此失去前往中国进行研究的机会,听从朋友的劝告使用了假名。于是,他选择了维克多•谢阁兰(Victor Segalen)小说《勒内•莱斯》(René Leys)的主人公莱斯作为笔名。
他写过一系列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书籍,也翻译过包括《论语》在内的一些中文著作。本文中提到的《影子中国》(Chinese Shadows)一书出版于1977年,是国际上最早研究中国文革的专著之一。